2014年2月24日 星期一

9.《馬尾》李先達

13屆純粹
哲學系/李先達

插畫/Daniel Hsieh


我領略了消亡的滋味,又穿透了相當的時間才漸漸體會以及接受-連對我而言如此極端特殊的經歷,其實也只是這個宇宙裡的一息偶然;這個世界中的某份共感。我最愛的妳走了,此後,永遠,我們就只能待在苟存著的我的幽暗內心裡。我相當珍視這幽暗,它現在還有餘韌去輕托、蜷擁著妳的心。但有一天,當我連想妳的能力都失去時,我應再也無能去擔心:一旦沒有人想妳了,妳「在哪裡?

時光瀑洩,過往在空氣中無痕地飄蕩。

  十五年前,高一下課時弓著背趴在桌上睡覺的妳,偶爾抬頭,聳著八字眉,流露著張望眼神與慵懶神態;這些年,我則忙碌於欣賞妳驕傲的、開心的以及有時是生氣的馬尾。妳轉身邁步而去,踩著布鞋或高跟鞋,馬尾從束端到尾尖含韻而彈牙地上下躍動,上下躍動……我彷彿可以分辨它背後的妳的那張表情-是隱隱竊喜呢還是故作生氣?是毅然決然呢還是游移不定?後來,妳淹沒在人群裡,淹沒在生命的疑問裡。腦海裡陸續佈滿了各種黑色,彷彿我真能分辨得出。最真實的感覺開始不在水泥城市文明與可供陷落的物質享樂中,反而在我一點一滴日漸消逝而遲鈍的記憶與感受中。感受、畫面隱約都在,但我真的開始漸漸忘記妳的味道-從頸間,從髮間,從馬尾的尾尖飄送而來的妳的味道。他們說:希望你早日走出來。我總是百口莫辯。走出來的用語其實指涉了一種不好的事物,人應該逃脫、避免之,以繼續自己更好的人生。該如何解釋,我決定不走出來的創造性?何時,妳又變成一種我必須拋棄、跨越的事物了呢?未有類此經歷者,怎能理解在我的心中,有多麼希望皮膚仍不清醒地在呼吸著的昨日空氣能變成今日呢?我又怎能不善用人類僅存的精神性的力量對於消逝作出最後的抵抗呢?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妳啊……

與我願相反,在時間的隧道中,我依舊掇拾著不可抵抗的復原。這些日子以來我所依恃的(鮮活記憶),實已漸漸離我遠去。我近乎神經質地寫下所有我腦中想到的有關於我們的瑣事,包括才剛作的夢、現在處於難過的哪一種階段以及任何細節。老實說,我寄希望於一項我所不擅長的事-文學。拜科技所賜,數位照片、聲音檔案雖已貢獻良多,但只有文學能完整地進入人的內心活動。假設自己能夠成為托爾斯泰,恐怕比起及時地得到神與另一個世界的答案要來得實際得多。我還記得我在所謂頭七的那天如何地等待,心中帶有害怕與渴望。

  我並不質疑所謂的宗教,但卻也沒能投入宗教。若非我的理性太強固,便是我還沒有崩潰到那個地步。或說,文字老老實實地拉了我一把。失去了最不願失去的,感覺好像密合的整體硬生生地被外力扯開,不規則與鋸齒狀的裂痕尚淌有無色血漬。我還是會有隻字片語提到。我說:可以這樣做嗎?你可以這樣做嗎?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緊緊地密合在一起了?我把神當作假設性的存在。在睡前,我會問問妳好不好,跟妳道聲晚安;在我最谷底的時候,我不可免俗地會祈禱。這似乎代表了我相信另一種存在,神創造並掌有之。我是庸俗的人啊,我的聲音會傳到哪裡我怎麼知道呢?我必得仰賴人以外的存在。但這似乎終究只是我所擅長的自言自語、潛心善感。我多想知道有沒有那一種世界、那一種存在,可以說明妳現在的狀況,可以保證妳並非單純地--化成了灰。信徒們總說會有回音的,只要誠心。我有時很羨慕他們那種單純的喜樂,可以那樣依賴於他們真心所相信的,希望放得好長好真。是不是我的心中太多叨叨絮絮,顯得我不夠虔誠?是不是我犯了理智的錯、固執的病?我沒有妳的消息,沒有任何可靠的答案,除了心中黑的、抖得不能再深的意識。除了夢。

        生命為何?我既沉浸於,也頗害怕於如此使勁地回憶、想像。心中意念自非真實世界;然真實世界並沒有比心中的感受來得真實。形色人等、華美高樓、興盛的科技業、年輕蓬勃的嘻笑聲在周遭繪聲繪影。但反而是在望著捷運車廂上陌生女孩雙腳所穿的黑色帆布鞋時,我看見了生命的感覺,看見了她躁動的心靈。女孩坐在鞋櫃旁,踏著這雙黑色帆布鞋,將鞋帶繫上,帶面一致地平整朝上,順著合身的褲型向上,洋溢著高漲的青春年少。不久前,她跟朋友逛街時看到這雙帆布鞋,開心地設想在什麼場合如何搭配穿著。可能,它們會陪她度過她的初戀,也會任她履跡全臺灣最美的海岸。這個女孩,還有一顆單純的心,一顆能想像、會思考、有情緒的心,過著這種存有的生活。也許,她永遠也不會察覺,有一個男人正低著頭,看著她的鞋子,對人生感到困惑。不會知道她的鞋子帶給這個男人什麼樣的生命感覺。男人在嘆息,有一個相同美麗、青春的女孩從二○○八年八月二十日開始,可能,只能存在於仍然想著她的人的內心裡,而沒有人知道這種生命的存在意義在哪裡。沒有人知道想念的力量有多大,是不是大到我們真的可以一起躺在雪白的雲端如過往那般嬉戲?於是,當我看見了活生生的心靈在運作,感覺到了她的生命感,我不禁替妳羨慕啊!李梓毓。她們跟妳一樣自由、美麗、成長、會作夢。而且,如實存在。

        那晚(二○一○年三月五日),我又夢見了妳,我輕吻妳的下巴使妳極盡蒼白的臉漸漸恢復血色。從現實人生到記憶、意識,再到夢境,好似一種生命的漸層。五年兩個月又二十九天在一起的日子中,似有許多獨特經歷沉積在我心裡,不能想盡。珍貴而瑣碎的片段,往往驚鴻一瞥得見。妳還記得妳的狂喜嗎?當妳在處心積慮地佈局,成功地讓我吃下了那顆令我頗感驚悚的魚腥味軟糖之後。或者,雖然我並非真的能從妳的馬尾看出多少端倪,但我還真有辦法看穿妳的心事,知道妳現在的這幅笑容、嘴角揚起的角度、瞇著的眼看的是地上還是我,代表了什麼涵義。妳嚇一跳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妳讓我覺得我好像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又或,妳暗壓著得意看著我為妳而吃辣。大部分時候,我將這份善感與細心,用在製造驚喜與更貼近妳內心的努力上。我當真是以妳的幸福為幸福的,妳不在了,沒有人可以證明這點。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在乎。我一個人,停留在曾經的沾沾自喜中,似乎還可以感受到妳的雀躍。看見妳快樂,我覺得人生很有意義……

        馬尾仍在躍動,世界自顧自地運作著。其冷淡,好似我對他人災難最多的關注也許不過就是幾翻白眼、幾滴眼淚一般。不會有太多人為妳祈禱、祝福,不會持續太久。有關於妳的記憶終究會變成一個模糊的故事,由幾張腦海裡的畫面代表著。時間與尋常生活遲鈍著我,想念不是專業,也非維生之必須。如遇失能,誰又來替我想起我們?我不禁聯想哪一個地方的地震、海嘯,是否也埋藏了許多愛情與夢想。灰燼與泥濘裡,沒有眼淚與心願的痕跡。若不深入人的內心去了解,故事只會是一則故事,甚至是不具文采的新聞報導(成為茶餘飯後人們談天的題材):某海岸自用小客車內發生全家集體燒炭自殺的案件。我甚至沒能注意他們的名字,男女雙方面對了什麼困難而有此行徑。當然,我更不會知道他們在相遇的時候曾經有過怎樣的悸動,就像沒有人知道我們的一樣。

        死亡,大概就是一片落葉吧,殞落被當作飛翔。綠葉或枯葉,落於何方,碎於誰足,沒有誰說得準。也許從我那天在文學院的走廊上踩死一隻蝴蝶之後,我開始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更加地小心翼翼。如果消亡是必然的,那我又何必為蝴蝶哀悼,何必為那位已經出聲但來不及阻止我踏下那一步的女同學感到抱歉?我們好像替蝴蝶感覺到痛,或者我們只是單純地掛念一縷生命的消逝。牠,是不是也有愛?也歸屬於某隻蝶、某個家?每個人一生之中親腳處決一隻蝴蝶的機率有多大呢?我下課之後的每一步伐,對牠而言都代表了喪鐘的音頻,代表了命定論的叫囂。可以怪罪誰?如龍捲風肆虐,噩運與肇事的荊棘滿山遍野。我好抱歉,我無法保全妳。我們身處存在的韻律之中,是勢必要消亡的啊!但我不知道這是真的,我不知道。年輕的歲月只有成長與生機,我不能體會寂滅與終局之味道。機器維持著妳的時候,所有的人用盡關係聯絡最好的醫生。只有幾秒,握著妳的手,感受著妳的體溫,真與假、過去與現在、幸福與痛苦恍恍忽忽。那實在是最黑暗的時期,如果沒有過去的記憶、不斷的書寫、對未來尚寄予不同層次的希望、其他仍活著的人塑造的生氣所引起的些微火光,黑暗真的會將我吞噬。由內而外,由外而內。那黑,使我從林口長庚匆忙趕回家沖澡時也不敢閉上眼睛太久,不敢細想現正發生的一切事情。我怕自己會昏厥過去,因我不允許自己在那段關鍵時期發生意外而無法持續注視著妳,不接受自己無法繼續堅持那早已被冠上無望的希望。好冷、好黑的感受還活在意識的深淵裡,它們奠基於光明美好的存在,令人畏懼地,唰唰地把一切都捲走。

        時間的聲音突顯了生命喧嘩之後大片白色的空虛與寂靜。

        今天(二○一○年三月七日),我陪妳的媽媽到萬里金山一帶的靈骨塔看妳。依照民間的習俗,長輩不能持香對妳。我持著香告訴妳,我和媽媽來了。心中的唸唸有詞,總有幸福二字。宗教界的慣用語是離苦得樂得生善處,而不是妳要幸福喔!」-這是我的慣用語。不論他們如何說,用什麼套語,我們還是有默契的是嗎?我覺得那些話,都不是我想對妳說的。不論當初的我有沒有跟妳在一起,現在的妳有沒有跟我在一起,我都關心著妳是否幸福。哦!幸福。多麼俗濫的一個字眼。但也只有這輕輕的兩個字,能代表了我的感情與心願。代表一直是一件很弔詭的事,它把說不盡的事輕輕提起,既真又假。我今天的感覺是,原來我也會有這麼一天,把生死看得如此慣常。歷經一次又一次的激動、磨耗、疲累、淚眼、遙想、思索生命的疑問,似已沒有空間裝載更多。莊嚴的塔位隔間內,一位阿嬤回應她孫子的好奇心:哦,那是收音機啊。他們在一格又一格的塔位前駐足,無懼於謠傳-多看往者的相片幾眼(最好心中能說:這麼漂亮,真可惜!)其魂魄可能會跟隨著人回家。每格塔位中的擺設,代表了往者生前的某些嗜好與價值觀。有汽車模型、香水、收音機、打火機、佛珠、日本動漫彩繪人偶……哦,對了,還有妳的陳金鋒簽名球。

一個人的個性及其一生何其複雜,到了終點就只有幾個物件代表著他的嚮往。沒有人會責怪代表,反而倚靠著它獲得了某種意義。

        二百多封信代表了當兵時期我對妳的呵護與依賴。休假時,看見妳連我人就在妳身邊都忍不住先開信來看(妳仰頭問:可以嗎?)自顧自地微露笑意或不禁點頭,因為妳的被填滿,我心中亦感到極致的幸福;躍動的馬尾代表了青春年少的妳,因徹底信任而顯露出吱吱喳喳、天真爛漫的模樣。我被漫天話語重壓於肩,心中又感到(同一種)極致的幸福;數千張數位照片代表了我們五年多來所有的相處時光,二個年輕戀人單純而富足地相愛。我尚感到貪心的遺憾-為何科技沒能進展到留下幾許氣味?甚至回到過去;蜿蜒的河堤旁,遠方淡水河的方向我所曾見過最美的夕照似亦蜿蜒匍匐至我眼簾,代表了每每沐浴在美景之中總想起妳的濃郁惆悵;天上的雲,代表了我們的嬉戲空間,我願意繼續被妳惡整,逗妳笑;母親的哀慟,代表了相形之下我的苦楚有多麼微不足道,我的愛得先建立在一個美好家庭對妳的辛勤灌溉之上。代表了一種最深長無止、喑嗚哽咽的守候與遙望;一雙帆布鞋,代表了整個少女族群的幽微心思;一樁意外,代表了命運的具體特徵,生命本質的一個面向;一簇眼淚,代表了一封信;一落文字,則代表了曾經的存在……因為代表它可以像夢一樣既真又假,在時光中既過去又未來,可能的存在被暗示、撈取出來。悠悠心緒從黑暗的現實、幽暗的內心綿延流淌而出,像套在右手小指上輕柔地發著光的風箏線,連接著希望微顫高聳入雲。別說什麼是不可能的,什麼也都發生了。我希望,想妳的字字句句,仍可以像過去那樣跌入妳的內心。

妳一定也還記得半夜的那通電話。如果只能擇一,那一刻,可以代表我們的愛情。即將進入當兵最困苦的時期,我放心不下妳,想先安撫妳,給妳一些承諾與養分,好使彼此能一起渡過黑暗時期。在相互安慰交融的柔光裡,我們有共識讓妳提筆把當下發生的一切記載下來。紙條上的字跡感覺得出小心翼翼的珍惜:梓毓臺北市 內湖家中 我躺在床上棉被矇住頭 為了寫這個爬下床坐在書桌前 不停傻笑流鼻涕 眼淚滾來滾去 媽2坐在客廳 說話小心翼翼 穿著一件走2步就會掉下來的運動褲 2004 2/24 1:03 電話中 站哨 桃園縣 草仔崎 飛指部第八連 面對大門左側 主哨2上 雙手插口袋 手機夾左耳 同時 左手玩21元銅板 並且風很大&2人很相愛……(承諾列點)


如果沒有文字,此至為珍稀明亮的時刻至今會在哪兒呢?紙片嵌入餘生,空盪盪的空盪盪的飽滿的一切陳舊而燦爛的過去與未來的希望無望未知俱天旋地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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