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5日 星期二

13.《明日》洪鈺蘋

第1屆 彩排
外文系/洪鈺蘋

  一枚枚太古的巨蛋,或深或淺,或分或合,半埋在這疋綠毯上。相思樹、綠竹,乃至於芒草,因為吸吮了蛋黃的精華,而生意盎然,渾然天成地為巨蛋披上深淺有致的外衣,似巨靈般的,環繞著這個二十多戶的小村。

  村中人大都是滿腦子填土的莊稼漢,戀守著他們雙手「鋤」下的家園。再他們的眼中,天空像盛菜的碗公,蓋住了環繞在他們周圍的小丘;小丘擁緊了他們的屋舍,而屋舍繫住了每一個人。

  跟其他兄弟姊妹比起來,它只不過是枚小蛋,高不過百公尺。從村子向上望,顯而易見的一小方赭紅,鑲嵌在向陽坡的山腰上,和周圍的綠竹林搭在一塊兒,顯得格外突兀。孤伶伶的,彷彿是被人強迫懸在半空中似的。村中誰人不知那個小紅點兒就是鼎鼎大名的「狀元宅」呢!宅邊還有一座小土地公廟,每逢上元、二月初二土地公生日、冬至等節慶,村人們都會提著牲禮,赤腳走上蜿蜒的黃土碎石路,虔誠地來犒賞祈求土地公。

  不過,平常的時候,土地公是挺清閒的。

  在背陽坡上的景致可就大相逕庭了,那兒起碼住了上百戶的「人家」。較豪華雄偉的,自是曾經叱吒一時的官人或是富商。他們的「家」周圍往往用上好的大理石,或是觀音山石砌成兼顧美觀的拱形「圍牆」,並在牆內栽種杜鵑花、石榴或柏樹,還鋪上翠玉般的草皮。

  至於較平常的老百姓,則遜色了許多,不但小・而且只有簡單的石牆而已,外加茂盛的芒草,碑上的字也因年久失修而不太清楚了。儘管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福州、敦煌、六桂、清河、隴西、龍溪……等,既然最後都落居在這片山坡上,也算是有緣,因此村人們都稱他們是「好兄弟」。

  一方面因為怕打擾了「好兄弟」們的清修,一方面是因為背陽坡陰氣森森,所以少有村人上山敦親睦鄰。除了阿婆——狀元宅外的女主人以外。

  這座小山丘也因此有個很特別的名字——陰陽山。
  又是春天了。

  一大清早,不知道是誰家在燒開水,竟忘了熄火,水蒸氣四處瀰漫,遠山近樹都籠罩在白茫茫之中,鳥雀啁啾,四處警告:失火了,失火了!鷄寮裏的公鷄也緊張兮兮的,伸長脖子:起床了,起床了!

  聽到熟悉的公鷄啼聲,阿婆從木板牀上爬起,穿上放在牀下的拖鞋,經客廳,穿過巷路,蹲在灶前。撕了幾張兒子以前讀了課本,塞進灶孔裏。嚓的一聲,火柴點燃了佈滿文字的紙,再放些細的乾竹枝進去,劈哩啪啦,竹枝燒起來了,將阿婆滿是皺紋的臉,照得如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容。他連忙將粗竹仔放在燒得正旺的細竹枝上,關上爐門。

  起身將洗好的米和水倒入大鍋中,蓋上鍋蓋,便坐在灶前的小矮凳上等飯熟。
  
  「阿母,我們又不是沒錢,買一台瓦斯爐柚花不了幾個錢,也省得您每天燻得像個老媽子似的。」他想起了兩個寶貝兒子阿草、阿山的話。他們兄弟倆就是這麼體貼親心,總算沒白疼了,阿婆滿意地笑了笑:「我還是習慣煮大灶,那筆錢你們就留著買玩具給我的乖孫子吧!」

  蒸氣從鍋蓋上不斷地冒出來,好像春天早晨驅不散的濃霧。小小的廚房頓時溫暖了起來。「灶是一個家庭中重要的東西,瓦斯爐雖然方便,但怎麼能取代它呢?」阿婆小心打開鍋蓋,以免被蒸氣燙到。

  米已經膨脹起來了,用食指摳起幾粒,放入口中試嚼,「嗯,硬硬的,還沒熟。」她又加添兩根竹仔進灶孔。站起身子,把廚房的窗子打開,好讓白烟散到外頭去。「大概熟了吧?」阿婆再度打開鍋蓋,「嗯,這回可熟了,瞧瞧你們這些淘氣的米,熱水澡洗得夠久了,該起鍋囉!」只留下約一碗的量,其餘的都盛在一個大碗公中。蓋上鍋蓋,捧著碗公,逕自往厝邊的鷄寮走去。

  雖到了初春,吹面而來的風,仍舊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不遠處咯咯的母鷄聲馬上讓她的精神一振,嘴角有了一絲笑意:「今天不曉得有沒有新鮮鷄蛋可以吃?」

  這間鷄寮原是她的兩個兒子小時玩耍的遊戲屋,是由兒子的爸爸親手用一塊塊埆蓋成的。自從兒子們離開這個老巢飛過山後,她就在地上鋪滿軟綿綿的稻草,養起鷄來了。山下的村人們都稱讚阿婆養的鷄,不但肉結實且鮮美,往往不辭山路崎嶇難行,上山來向她買。

  「卒卒卒,乖,別搶,別搶,每隻都有得吃。吃愈多,長愈快!」鷄槽裏倒滿了剛煮好的白飯和清涼的泉水。阿婆知道她的鷄最愛吃清水泡飯,每頓都吃個精光哩。

  雖是一個人住,每餐她總會起大灶生火煮一大鍋的飯,吃不完的就加泉水倒給鷄吃。當然,偶爾也會用米糠代替清水,換換口味。看著一隻隻羽毛豐滿,鷄冠紅似火的鷄,她是憂喜參半,喜的是辛苦總算沒有白費,想當初這些鷄還是蛋時,她就細心呵護著,就像呵護她兩個寶貝兒子一樣;等到小鷄啄破蛋殼,兩隻細脚踏著不穩的步子從稻草窩中走出來時,她竟忍不住流下淚來,她溫柔地捧起小鷄溫溫的身體,走向母鷄,說:「辛苦你了,真難為你了!」那語氣好像是對自己說似的。憂的是清明快到了,村人就會上山來把這些鷄給買走了。「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走的怎麼也留不住啊!」她輕聲嘆口氣,順手將門打開,以便鷄用完早飯後,可以出外運動運動。

  離開鷄寮,她緩緩地跨過家門檻,走進廚房,大灶的餘溫使得她冰冷的雙手感到暖和許多。盛起鍋中剩下的飯,再從甕中夾出幾片醬瓜,兀自坐在灶前吃起早飯來。灶孔內仍有餘溫,在漆黑中顯得格外紅,好像甚麼呢?「對了,就像鷄寮裏的公鷄冠嘛!」她像悟出大道理一樣,吃吃地笑了。

  住在這山村中的人們,說起阿婆的兩個兒子,沒有人不翹起大拇指的。隨便問一個小孩:他將來要做甚麼?他一定回答:「我要像阿草叔、阿山叔考第一名,將來做博士。」問他博士是什麼,他鐵定搖頭。這都是父母致力宣傳的成果。做父母的,只要自己的孩子不算笨,會加減乘除,便用金錢利誘,乃至於武力脅迫——竹條伺候,巴不得自己的孩子成為阿草第二,或是阿山第二。光耀門楣,竟比五穀豐登重要多了。

  那年,一長串的震耳欲聾的連炮聲,將山村的人震得心花怒放。鞭炮聲從山腰上的紅甎厝響起,如接力般的從村子頭響到村尾,人人爭相走報:阿草拿到博士衣錦榮歸了,村中有史以來第一位狀元誕生了!每個人都覺得與有榮焉,彷彿自己是阿草的親戚般,人人欣喜若狂。

  阿草在被眾人簇擁之下,坐上一輛牛車,浩浩蕩蕩繞村遊一周後,又被村人簇擁進家門,那時,阿婆正坐在客廳裏焦急地等著。突然,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跨進門檻,投進她的懷裏,「這就是我們的大兒子嗎?老伴,你看見了嗎?他終於帶著博士榮銜回家了,你為什麼不能等?」內心最深沉的悲苦,頃刻間化成淚水宣洩出來。她仔細端詳著這個如同曾經遺失的大兒子說:「喔!我的乖兒子,真是你嗎?你為何一去就是這麼多年?阿母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我回來了,我要好好孝順阿母,沒有你怎麼會有今天的我!」母子相擁而泣,久久不能自己,連在場的人都紅了眼睛。

  阿山也不輸大哥阿草,兩年後硬是將博士摘到,一門雙狀元,一時傳為佳話。熱鬧的盛況不下於兩年前,還有電視台來訪問呢!放牛的小孩也有個翻身的一天,這不再是神話,村人已從阿婆的兒子身上找到了實際驗證。

  那時候的紅甎厝,終日熱鬧非凡,有如迎神廟會一般。狹小的客廳擠滿了貴人,只見阿草和阿山周旋於眾多賓客之間,倒把她給冷落了。她不識字,聽不懂那些文謅謅的應酬讚美話,面對喧囂的訪談聲,她竟覺得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晨霧漸漸地散逸了。
  阿婆從水缸裏舀了一勺山泉水進鍋裏,把吃過的碗筷用碗布洗乾淨,再舀一勺清水沖一遍,然後放進碗籃裏。

  「一個人就這麼方便,一雙筷子,一塊碗。」甩了甩手上的水,穿過了巷路,靜靜地坐在廳前的門檻上。

  此時,太陽剛爬上山,暖暖的金光從竹葉的縫隙滑下,鋪灑在門前的黃土路上。竹葉婆娑起舞,地上閃亮的陽光,就像一塊塊形狀不一的黃金,風一吹,黃金就隨著變形:有時右邊的這一塊會突然變大;左邊的那塊小的卻變不見了。她喜歡看它們忽隱忽現地閃爍著,像是在玩遊戲,就像阿草和阿山小時候玩捉迷藏一樣。

  朦朧中,耳邊傳來稚嫩的童音:
  「阿草,出來!我找不到你,放牛吃草了,快出來嘛!」阿山哭喪著臉大叫。只見阿草慢條斯理的從遊戲屋中走出來,朝阿山做了個鬼臉:「哈哈,你沒找到我,又是你做鬼,哈!」

  「不算,不算,就好了不可以躲在屋內,你給人家偷吃步,我不要玩了啦!」阿山噘著嘴跑到她跟前告狀呢!可是,兄弟倆嘔氣歸嘔氣,不多時,氣一消,甚麼芥蒂也不會在心中留下。男孩子究竟是男孩子。

  太陽無聲地慢慢爬升,一道陽光從樹梢悄悄地射在她滄桑的臉上。歲月的刻痕如竹子平行的葉脈,印在她的額頭上,給照得更鮮明了。

  「該去洗衣服了。」她站起身,走入臥房拿出要洗的衣物及肥皂、刷子,放進竹籃裏。跨出門檻,下了石階,穿越黃土路,走了三級土階,來到了厝前的小溪。

  她放下竹籃,蹲在那塊長卵形的觀音山石後,把從籃裏拿出來的衣服浸入水中,再提起放在旁邊的石頭上。原本平靜的水面,乍時皺起了眉頭,裏頭的小魚小蝦,被這個不速之客嚇得忙躲進沙裏或石縫裏。而她只是使勁地、專心地彎著腰洗衣服。五彩的肥皂泡沫排隊隨著水流往下游流去。從洗兩個人的衣服變成三個的,而後四個的衣服,到後來的三個的,然後兩個的,最後她自己一個人的。幽幽的溪水在她面前已潺潺地流了四十個年頭,而這塊幸運的石頭,有幸能得到她溫柔的撫摸——遠甚於她對兒子、丈夫的,卻仍無情的把她十八歲的纖纖玉手,磨成現在這雙滿是錯綜複雜紋路的老手。

  老一輩的村人們有意無意間,仍常提起三十年前那個可怕的颱風,讓這樣的好人這麼早就回去了,留下阿卿和阿草、阿山兩個兒子,哎、也真難為了阿卿啊!

  她和他是從小就在一起的玩伴,從會扮家家酒起,她就是他的新娘。他大她五歲,當兵回來後,他娶了她,村人們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即使儀式中雙方的父母都已不在。

  可不是嗎?愛的小巢的紅甎赭瓦在暮色中憑添幾許溫存;山前山後的竹林,也彷彿感染了他們的幸福,長得更加蓊鬱高挺。

  「這小丘山的竹林都是我的,也就是你的;將來也要傳給我們的兒子、孫子、曾孫……。我們一起好好地照料它們,好不好?」他把這土地上的竹林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小心的除去筍蛄等害蟲、施肥、翻土、預留「筍母」,掘去老竹;尤其是當清明前後,新筍剛從土裏鑽出來時,他更是高興得不得了,甚至比她告訴他懷孕時更高興,他太專注於這塊土地了,竟叫她有些嫉妒。

  那一夜,好大好大的風雨,將屋頂的瓦片吹落了幾塊,落地時發出駭人的聲響。她感到很不安,孩子們也似乎睡得不甚安穩,時傳出哼啊的輕聲哭泣,大概是正做著可怕的夢吧?窗戶格格的響,風的狂吼使她輾轉難眠。

  「怎麼還不快過境?」她緊抓著他強壯的手臂,唯恐被風吹走似的。在半夢半醒之間,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風雨中,他們的房子被吹到半空中,她從窗戶往外看,看到竹林竟都變成了骷髏!她嚇得大叫,跑回臥房找他,他卻不在牀上,孩子們也不在了。她無助地倒在地上哭泣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風雨停了,她再度鼓起勇氣走到窗邊一看,她慘叫一聲——他正躺在那滿山骷髏中間。

  「醒醒啊!阿卿,你怎麼了嘛,別怕!我在這裏。」

  她抓住他的手,從夢魘中醒來。他為她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溫柔的說:
  「做夢了是不是?風雨都過去了,我們都平安了,別胡思亂想,我去看看竹林及屋子受損得嚴不嚴重。」

  她聽見他開柴門出去的聲音,突然間腦中再度浮現夢中可怕的景象。她踉蹌地緊跟著跑出去,但已不見他的人影。她顧不得一頭散亂的頭髮,赤腳循著他剛走過的雨鞋印。只見滿地都是被風掃落得竹葉,及若干不禁吹打的細竹枝,斷了腰正歪斜地躺在地上呻吟著,她無暇顧及這些殘竹,只是喃喃地說:
  「等我,你不可以去,快回來,回來啊!」一股不祥的陰霾襲上她的心頭。

  腳印的盡頭,他靜靜地臥在濕漉漉的竹葉上,竹葉下是他熱愛的冰冷的土地,一根攔腰而斷的木製電桿不偏不倚地蓋住了他光亮的額頭,血像溪流不斷地流著,順著臉龐,流過了脖子,最後滴在殘葉上,然後滲入土中。

  「若是我當時能叫出他,不讓他出門就好了。」他走了,一句話也來不及交代。剛開始,她常常自責,漸漸地,隨著阿草、阿山的成長,有了成就,蓋過了悲傷與內容。

  溪水仍淙淙的流著,流走了水面的泡沫,也流走了她的青春年華。

  洗完衣服,她緩緩地起身,感到有些暈眩——多年貧血的老毛病了。提起竹籃,往曬衣架走去。

  「來,扶住別動。」他拿起鋤頭,站在高處用力把兩根成ㄚ字形的相思木頭「種」到土裏去,再放一根筆直的竹竿就是她眼前的曬衣架了。她一直很滿意這種的曬衣架,完全就地取材,他也用竹子做成各式各樣的竹槍、竹蜻蜓等玩具給兩個兒子玩。他的巧手讓她著迷,手上提的竹籃也是她精心的把竹竿劈成許多細長的竹篾,再把竹篾慢慢地用柴刀修成平平滑滑的,在昏暗的燈光下,連夜為她編成。而今景物依舊,獨不見當年的那雙巧手。

  曬完衣服,她挺了挺有些痠痛的腰,就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休息,順手搥搥大腿及腰等部位。暖暖的春陽曬得她舒服極了,頭上的銀絲閃閃發亮。黃土路兩旁草上的露水早已被蒸發,她的目光順著草,延伸到黃土路的那端,看到那個男孩正像她奔來,那不是阿草和阿山嗎?他們又跑到山下去玩了,也不怕踩到毒蛇。

  「快回來!」她大喊。
  「阿婆,你怎麼了?你在喊誰呀?」原來是村裏的阿雄嫂帶著她的兩個兒子上山來拜土地公。
  「沒有啦!」她不自在的應了聲,「我在喊我的雞快回來,免得走失了。你來拜拜啊!」
  「是啊,我家阿生今年要考高中啦,替他來祈求土地公保庇,看能不能吊上車尾,免得丟他阿爸的臉。哎,孩子只要肯讀書,我們做父母的就是做牛做馬也要熬下去!」

「是啦是啦!」她點點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對了!你的兒子近來好不好?我們家阿生如果有你阿草或阿山的一半,不知道有多好!我也用不著為他燒香拜佛窮緊張了,還是你好命哪!」說完阿雄嫂就走進土地公廟內,兩個男孩則趁機一溜煙的跑上山坡,找尋鳥巢去了。阿婆仍坐在石階上,望著那兩個活蹦亂跳的背影,想起了她的小孩。

她將他葬在山頂上,讓他能夠俯視他奉獻生命的土地,他該滿足了吧?他應該能體諒她的。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婦,獨力撫養兩個小孩長大已經不是易事,更何況都成了博士,他會諒解的,她想。

她在娘家不理,夫家不睬的情況下,賣了背陽坡的那片竹林,買主是市內的一個商人。頭幾年,還有雇人來整理照料,後來不知怎的,任雜草盤據山上也無人聞問。

早上,她把孩子送出門到山下的學校讀書後,她便上山去,做他以前做的事。她力氣雖小,技術經驗雖都不如他,她卻有一顆堅毅的慈母心。在來年的夏天,豐收的竹筍,使得她信心更堅定,靠著這片山,她相信餓不死他們母子的。

「阿母,我來幫你割竹筍吧!」阿草對正在掘土地的她說。「免啦,快去讀書!做農人一輩子沒有前途,快去讀書,才能出頭天!」
手上的鋤頭似乎愈來愈重,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放下鋤頭,坐在酥軟的春泥上休息,一陣風走過葉隙,竹葉簌簌的響著,她想起來子老師的話:

「你家的阿草、阿山每次都考第一名,你要想辦法好好栽培他們,若讓他們留在山上,那就太可惜了。」

她的兒子果然是不同於別人,連老師都這麼說,想到這兒,她滿足的笑了,竟忘了腰痛和手酸,使勁的一鋤一鋤,不斷地想土深處鋤下。

兩個兒子就像竹子一樣,在她的呵護下,節節高升,在課業上,也在體格上。

那個炎熱的夏天午後,阿草從黃土路那端跑回家來,手上拿了張紙搖個不停,口中大叫:
「阿母,我考上建中了,我考上了!」

當時,她正坐在石階上縫衣服的釦子,阿草向她跑來,得意歡喜的模樣像極了他。

「阿卿,我回來了。」他從黃土路跑回來,扁擔兩端的筍藍有韻律的搖動著。

「我今天賣筍子賣了個好價錢呢!你看!」他搖了搖手上的錢。父子竟然會這麼樣相像。

考上後,阿草就到台北去住了。

  「阿母,我會常常回來看你!」她含著淚送他上車。

「該走的時候總是要走的。」她喃喃地說。

原本阿草每個禮拜日、假日都回來;她也總是盼著日曆上印紅字的日子快到。漸漸地,一個月只回來一兩次,一回來,就把一堆衣服留給她洗。他說:
「阿母,我忙著讀書,你不知道台北人有多用功,每次回來不但浪費時間而且浪費錢,所以只好少回來囉。」

她總是邊洗他的衣服邊說:
「沒關係,阿母知道,阿母知道。」

很快地,輪到阿山走了,他搬去和哥哥一起住。

「你們兄弟倆要互相照顧喔!有空才回來看阿母,沒空就免了。」走了,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守著這紅瓦屋,這塊地。

然而,時高時低的筍價,使得收入很不穩定,尤其是到了盛產時,她都懶得割筍了,為了兒子的學費著想,勉強到了竹林,也總覺得鋤頭沉甸甸的,怎麼提也提不起來。婆娑的竹葉倒像張牙舞爪的販子嘴臉。她常常覺得自己為何莫名其妙地獨自站在這空曠的竹林中,丟下鋤頭,她使勁地向上爬,任憑膝蓋及雙手沾滿了泥土,終於來到他面前。她跪了下來,輕輕撫著碑上的文字。眼淚滴在碑上,又被風吹乾。她的頭髮散亂極了,從遠處看,像一個披頭散髮的鬼魅趴在墓前啜泣,哭聲夾著風聲、沙沙的葉聲,傳遍了山岡。難怪曾有人說山上鬧鬼了。

當淚不再滴下時,她緩緩下山,再度拿起鋤頭,因為除了它,她不知道還能抓住什麼。

她畢竟不是男人,雖然她肩上擔的是男人的擔子。她相信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

阿山也拿到博士後,她要他叫他大哥找一天,兩個人一起回來。她帶他們兄弟倆上山去看他,點燃的香在三人的手中升起裊裊的煙,他該含笑九泉了,她想。

想到這兒,阿婆不禁又笑了起來,咯咯地活像雞寮里的老母雞,暌違多年的眼淚竟又回到她的眼角。

「阿丙、阿松,回家了,阿母要走了。」阿雄嫂走出土地公廟,朝山上大聲叫喊。

「這兩個孩子一玩就不知道要回家。喔,對了,阿婆啊,你那兩個兒子今年要不要回來掃墓啊?好久沒看到他們了。還是你好命,孫子都兩個了,也不用你操心,那像我們還得受拖磨!」阿雄嫂讚美聲中兼雜抱怨自己的歹命。阿婆無法專心地傾聽,她的心思亂成一團。已經很久不曾這樣了──自從他們兄弟倆一齊告訴她:已經在台北公證結婚,並且決定將在台北定居之後。

她記不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樣是個春陽普照的早晨,一樣的風,一樣的黃土路,只是路那頭來的人已由毛頭小子變成有家的男人,更成熟英挺了。她們都很美,看起來也很乖巧,真是相配啊!

他們一齊進入屋內。霎時,原本缺乏人氣的屋子,頓時旺了起來。她從抽屜中拿出塵封已久的茶葉,起火要燒開水,由於太興奮,使得她那雙不知生了多少次火的手,竟遲鈍得連試了三次,第四次才升起火來。習慣性的用手擦擦額上急出來的汗,忘了手上沾滿了鍋灰。好不容易水開了,將茶葉倒入壺中,再用勺子將開水舀入,她歡喜的蓋上壺蓋,一手提壺,一手捧著茶葉,從廚房走出來。

「阿母,大家都是自己人,免客氣啦!」阿山迎過去幫她提茶壺。

「小心點,很燙的。」她倒了四杯茶,靦腆的說:
「不好意思,剛燒的水,若嫌太燙,待會再喝好了。」她不停地搓著雙手,直點頭致歉。

「阿母,我們還不口渴,就先擱著吧!來,美雲,見過阿母。」阿草說。

「真漂亮,叫美雲喔,我們阿草真有福氣。」

「阿母,別盡稱讚大嫂,小虹也不輸大嫂啊!」阿山還是那麼愛撒嬌。

「你看,我都老糊塗了,小虹喔,很好很好。你們一下子給我帶回兩個媳婦兒,我都樂昏了。」她又說:
「美雲、小虹,別害羞,怎麼不說一句話呢?」
美雲和小虹只是笑著。

她覺得有些蹊蹺,怎麼打從進門起,就沒聽她們開口說句話?她終於問了:
「阿草、阿山,她們平常都這麼不愛說話嗎?怎麼連阿母在問她們話,都不好意思回答?」

兄弟倆推拖了一陣,好像有什麼苦衷難以啟口。最後,還是阿草硬著頭皮說了:
「阿母,她們不會說台語啦,所以……」

她乍聽之下,覺得有些愕然,繼而對自己先前的話感到十分好笑,原來她們是聽不懂哪!這可怎麼辦呢?她又不會說什麼國語,難不成將來婆媳間要用比手劃腳嗎?她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阿山以為她不高興,忙說:
「阿母,你別擔心,我會慢慢教她說一些日常用的簡單話,小虹侍讀語文方面的,她對這方面可是很有天分的呢!」

阿草也說:
「是啊!阿母。」

她看到他們兄弟倆急著替媳婦兒辯護,不禁暗自竊笑。

「你看看,才剛娶了新娘,就忘了老娘,盡替她們說話。」她假裝嘆了口氣:「唉!我怎麼歹命,兒子都不要我囉。」這下可把兄弟倆急得話都說不清了。

「別著急,我是逗你們的。沒關係的,你們告訴她們阿母不會在意,只要她們好好照顧我的兒子,那怕是美國媳婦也好哪!」這才使他們都鬆了口氣。

雖然婆媳間不能溝通,她相信兒子的眼光不會錯。他們四個人踏著暮色下山了,她沒到車站相送,兒子們說怕她回來時天太黑,採到蛇或是不小心掉到山溝裏,那怎麼得了。

「他們還是孝順我的,雖然不在我的身邊。」她一直揮手,直到看不見他們長長的影子為止。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她的兒媳婦兒,也是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次。

之後,兄弟倆還為她裝設了電話,煩勞電信局的人老遠為她的電話牽線而上山來,她一直覺得不好意思。

「不知道那兩個孫子長得怎麼樣?」她喃喃自語著:「他們是該幾歲大了?算一算,阿草的那個該有四歲了;阿山的也有兩歲了,我真想抱抱他們呢!」

自從有了電話後,他們每個月總會打幾通電話來問候她老人家,也算是盡了一份孝心了。

村中的人誰不知道阿草和阿山可孝順了,不但按月寄錢來,還不時打電話請安,這樣的好兒子哪裏找喔。

兒子們常勸她把剩下的這片竹林給賣了,跟著他們到台北享福;幹麼還留在荒山之中,不但孤獨,也缺乏個照料啊!她總是搖頭不願意,她捨不得。

隱約間,她聽到電話鈴聲響了。近年來,耳朵有些背了,便拜託人幫她裝個擴音器,以免沒聽到鈴聲。她從石階上站起來,轉身走回屋內。鈴聲愈發清晰了,果然有人打電話來,一定是兒子打來了。她像小孩搶著吃糖般的跨進門,抓起茶几上的聽筒:
「喂,我是阿母啦!是阿草喔,要做什麼?」

「阿母,我和弟弟今年不回去掃墓了。我們這邊事情忙……。」

「沒關係,不要勉強啦!」她原先的一絲盼望瞬間斷了。

「阿母,你還缺不缺錢用?不夠我再寄去給您。」

「免啦!阿母還有,阿草,我想,我想……。」

「阿母,有什麼困難是不是?說出來啊!」

「我是想你們什麼時候有空,可以帶我的孫子回來,讓我摸摸頭,看看他。」

「我還要問美雲的意思,等我問過後,再和你連絡好不好?」

「好!好!沒事了,再見。」

她掛了電話,呆坐在藤椅上,他們又不能回來了。

「我如果識字,又會講國語,不知道有多好?」這些年來,她常常喃喃地對自己說:「不識字就像頭瞎了眼的牛,我實在很想到台北看看他們,哎,哎,還是別去的好,免得打擾了他們的生活。」

太陽快爬上屋頂了,她才想起今早忘了澆菜。

菜圃就在離小溪不遠的厝邊,這樣取水灌溉方便些。也是他為她闢的,「這樣,我們就不用走那麼遠的路到村裏買菜了。自己種的菜一定特別好吃。」他說。

「這麼多菜,我一個人實在吃不完,若是兩個人也許就剛剛好了。」她把水桶微傾斜地放入溪中,盛滿水,用力從水裏提起,走了幾步,放在畦中;拿起勺子,一勺勺地澆菜,就像當年她一口一口餵她兩個兒子吃飯一樣。

「人家說,大太陽下不可以澆水,否則菜會死掉的。」她忽然想起。「也好,死掉一些,留著也是吃不完。」這樣一想,心也就放寬了。

不一會兒,煙囪冒起了柔軟的炊煙,阿婆又在煮飯了。

午覺醒來,聽見屋外吹吹打打的。「又有新鄰居來了。」阿婆起身走出門,剛好看到領頭的花車車頭上白底黑字,可惜不知寫的是什麼,還有一幀放大照片。原來是個先生。浩浩蕩蕩的車隊及人群,伴著電子合成音樂,緩緩地向她逼近。

  「啊!別靠近,走開,走開!回去!」五年前,她第一次看到一對人吹吹打打,從黃土路那端走來,她就站在門前大叫。人們不理會她的較亂跳,也許他們以為她是個住在山裏的瘋婆子吧!

她不再叫喊了,只有無聲的嘆息,喉嚨被那紙契約書給哽住了。因為她沒有權力干涉別人的事,那背陽坡已經不屬於她的了。

那天,也許也是個春天的下午,他們用挖土機輕輕碰了碰直挺如紳士的竹叢,它們無奈地倒下,集體跪在怪手的腳下,任憑其輾壓、摧殘。被輾過時,只能發出劈啪像拍掌的怪聲;棕色的土壤像蛋黃般滑下山坡。她站在他的墓旁,俯瞰這樣的奇景,不禁地拍起掌來,說:
「你看哪!你辛苦的血汗這樣脆弱,就像你一樣。」

刺鼻的柴油煙味及震人心魄的聲響結束後,背陽坡上整片的竹林只剩上半部,下半部像剛剃度的和尚頭,露出棕色的土壤。

他們說,這座小山丘風水絕佳,因次才會連出兩個狀元。所以祖先若能長眠於此,會庇佑子孫,福祉無窮。

也不知道是誰做的廣告,愈來愈多的「新房客」,不遠千里從各地聞風而來,一時盛況空前,至今不衰。小小的一片山坡,冠蓋雲集。也真難為他們的子孫,為了互別苗頭,還有不少人不惜花下一坪一萬多元,一口氣買了數十坪,甚至上百坪,不僅可以慎終追遠,兼有未雨綢繆之效;免得將來地價又上漲。不愧是生意人。

很快的下半山已客滿了,接著上半山也零零星星興起了土石來了。風水她可不懂,不過,她喜歡和他在下午背陽坡頂吹風,看遠方的藍天白雲及陌生的大海。

「啊,你說要帶我去看海的。怎麼自己一個人倒先去了呢?」她自語著。

遠方的藍天和海,從山上看去,都像平靜不動,而且海比天藍。她以前常對他說:
「我們雖然住在山村中,可是我們有屬於自己的綠色海洋啊!」

她想像近看下的海,一定也像滿山的竹林被風吹動而群起搖曳的模樣;數不清的竹葉瘋狂著舞著,就像無數澎湃的海浪;那脆脆的葉聲,就像海浪聲……。

鑼鼓聲和似笑非笑的職業孝子的哭聲,將她從對海的遐思拉回來。她覺得雙腳站的發痠。花車停在厝邊的黃土路旁,雖已靠邊而停,仍只剩一條可通一人行走的小路,送葬的人上山去了。

「他們還挺聰明的,只上來幾部車;否則等一下怎麼下山喔!」她數了數花車的數目。

記不得有多少次了,一大票人馬顛顛簸簸地上了山,辦完事,要下山時才發現路太小,根本沒法子掉頭下山。只得叫車上的人都下車步行,然後由最底下那一輛開始退,慢慢的退,免得一不小心,滑下山溝,送葬的人變成了陪葬,現成的鑼鼓隊、孝男孝女,一應俱全。

「人總是會學聰明的啊!」她說。

人們匆匆下山去了,一刻也不願意多留。

「他們在趕什麼?怕什麼?逃什麼?」她總猜不透,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下了石階,踩過剛才的車輪印子,繞到了山的另一側。擡頭向上望,真是漂亮!金光閃閃,黃金大概就是閃耀這樣的光澤吧?她猜。

這是背陽坡的奇觀,她偶然間發現的。

由於山坡上的「宅第」很多,也多是有頭有臉的人,才買得起這樣的「好風水」。貴人們每多為俗事所牽絆,所以清明掃墓也都是來去匆匆。除雜草、清土石、修花木,這樣浪費寶貴光陰的事,說實在還挺麻煩的,搞不好還會被青竹絲、龜殼花驚嚇到,頗令賢子賢孫頭大。

一個細雨紛飛的清明節,有一個賢孫趁大人不注意時,偶然發現了向陽坡的紅甎厝,看到她正坐在門檻上。她只聽到那個小孩子慘叫一聲,還直嚷著「虎姑婆」!

就這樣,他們發現原來陰陽山上還有人住。因此,不約而同地,好多人都拜託她看墓,並且表示願意付出很高的酬勞。原本她是不答應的,一來她不缺錢,二來她年紀大了,要看這麼多墓實在太困難了。經過他們一再的懇求,阿婆終於被他們重視祖先廬墓的孝心及誠意感動,答應了下來。不過由於心有餘力不足,一年裏只能在清明前後為他們割割墓草、修修柏樹、杜鵑,掃掃土石而已。其餘時間,只好委屈祖先們了。

隔年清明節,他們步行上山來,帶了不少食物來孝敬祖先。原本幾乎湮沒於蔓草的墓,被她整理得個個乾淨整齊極了。他們點上香,擺上祭品,拜完後,燒等一會兒,燒了紙錢,放個鞭炮,就大功告成了。扣除上下山的時間,前後不到十五分鐘,就完成了所謂的清明祭祖的善良傳統風俗,誰說敬祖難來著?

她從此成了看墓人。

天黑前,漫山遍野的人群自會散去。燒紙錢的煙也漸漸消失,只有紙灰隨風
起舞,她下了山坡,走在黃土路上,不經意的往上再看了一下,突然看見點點的金光閃閃,耀眼的金黃色,是夕陽投射在光滑的墓碑上所反射而形成;隨著夕陽的西沉,金光由下半山閃起,然後黯淡;改由上半山發光,最後都被黑夜籠罩住了。

現在,她又看到那誘人的金黃!「好美的金黃色!」她快步地朝厝的方向走去,她決定打電話告訴兒子們,她要賣掉向陽坡的竹林,她要讓整座山都變成黃金山──當朝陽升起時,她也能看見金光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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